“如此确是奇了。”江月疑惑道,乌荆阁几次刺杀他,只是这次那些杀手向他放暗器后,被云霆瞪了一眼加以组织,与先前两次截然不同。
陆香正色道:“你小子身上也许隐藏着重大秘密。”他神色又转狡黠,变成浪荡公子模样,让人捉摸不透是否戏言,“你能成为孙家少主,或于此有关。”
江月心道我一个乡下小子,能有什么秘密,不过陆公子之言也在情理之中,自己尚不能理解孙芎为何托家于己,更何况是外人。他尚在犹疑之际,陆香又说道:“你们既然要去雁荡山,不如与我的几位朋友结伴而行,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“哦?”老陈头心中“咯”一下,脸上闪过一丝警觉,问道:“是何人?”这抹警觉之色自然逃不过陆香的眼睛,但此时份属孙宅机密,他也无兴趣知晓,便也不在意,答道:“是清灵剑派的几位朋友,他们奉师命来我陆家庄采买茶饼,明日又要去闽地采买白茶茶饼,恰要路过雁荡山。现下他们正在庄上做客,今晚便于你们引见。”
老陈头喜道:“如此也好,清灵剑派侠名远播,若能结伴同行,自然是极好,只是为何要到晚上。”
陆香笑道:“我正要去拜访师傅,两位可有兴趣与我一道?”原来陆香想邀请两人去参拜他师傅拂衣和尚,料定两人定不会拒绝,故说晚上到引见众人。拂衣和尚在江湖中名头极大,据说医卜星象、奇门五行无所不通,所创“六合功”成为天下绝艺,陆香只学了几分功夫,便已算得上江湖一流高手。江月心中极是欢喜,他自小也听了些拂衣和尚行侠仗义,边关退敌之事,心向往之。如今拂衣和尚退出江湖,闲居在缥缈峰上,寻常人见不得他。
“我曾与家师说起黑麟掌之事,又粗略说起你的相貌,家师便来了兴趣,他老人家颇通相面之术,说定要见你一面,故而才相邀两位前去拜访。顺道品尝灵隐寺的素斋,那可是杭州一绝,多少达官贵人趋之若鹜哩。”
江月被他如此一说心中更飘飘然,老陈头亦想见见这一位名动江湖的前辈高人,三人吃完茶,雇了马车,去那灵隐寺,老陈头坚持说自己是个下人,便坐在了马车外头,与车夫左右赶车。不稍一个时辰,便到了灵隐寺,陆香下了马车,与江月老陈头进了寺院,却见一中年文士在文人壁上题字,与其它文人的潦草字迹不同,他落笔之处浑厚端庄、淳淡婉美,如春风拂面妍丽文雅,写的是这两句:“莽先死未篡,天下以善;旦薨而不辅,天下以毋。”陆香知这写的是两位古人,一是西汉王莽,说他若死于篡位前,则天下仍然认为他是个忠臣良臣;另一个说的是周公旦,说他当初若是抵不住压力而不继续辅政,则他要篡位的谣言也不会停止。“写得好!”陆香不禁喝彩道。
那中年文士转过身来,神采奕奕,见到陆香模样,不禁失笑道:“陆公子见笑了。”
陆香笑道:“这位兄台如何识得我?”
那中年文士捋了捋羊须,道:“这杭州城中,恐没有他人有陆公子这般气度了。”
陆香大笑:“先生取笑了,先生如此大才,还未请教先生大名。”
中年文士道:“在下姓蔡,只是我家大人一门客,今日陪同我家大人来此拜访拂衣大师。”
陆香道:“哦?我且去瞧瞧你家大人是谁。蔡兄,改日定要来我陆家庄一叙。”
那文士道:“多谢陆公子。”
陆香说完便与江月老陈头径直走向大悲楼旁的僧宅,那最僻静之处,便是拂衣和尚的住所,自进寺院始,与陆香打招呼的寺中和尚便络绎不绝,只是陆香说自己今日来是特意拜访自己师傅的,故便不惊扰这寺内的方丈。今日这住所外却站着四个仆从,身形健硕,目露威光,浑身上下一丝不苟,显然是四个身手不俗的高手。
陆香心道:“看来这位大人地位不俗。”停下脚步摆弄折扇,对江月笑道:“只怕要多等一会儿才能见到家师了。”又向前走了几步,忽然又道:“不如我们先去用膳,你们也尝尝灵隐寺伙房师傅的技艺。”他故意提高了声调,像是故意要让那四个仆从听见一般。而欲暗到后墙翻到房顶瞧这“贵客”是何人,刚要走却被屋内之声叫住:“陆大公子既然来了,何不也到屋内一叙?”
陆香听这声音并非师傅,想来便是那“贵客”了,为何不是师傅唤我却是他,莫非师傅有恙?不对,凭师傅的本事,天王老子也伤不得,看来是这位“贵客”身份贵重,师傅不便多扰,便与江月主仆进去,江月与老陈头却被那几位精壮仆人拦住,陆香道:“这两位是我的朋友。”那些仆人仍是不饶,横在江月身前,此时屋内方才那声音走传出:“既陆公子好友,且一并进来吧。”那些仆人才放行。
进得屋内,只见一慈眉善目的老僧打坐在蒲团之上,面前数尺有一张枯木小凳,小凳之上端坐着一净面长须,文士模样的中年长者,身边站着一个家仆打扮的汉子,只不过这汉子生的虎背熊腰,不似个寻常家丁,看他手掌老茧,少说也有十余年的铁砂掌功力。江月初见两人都觉得是好模样,一个念经和尚,却有王孙贵胄之气,一个貌若文士,生就中枢宰辅之相,在他两个身前,陆香也自输了几分气势。
那文士模样的中年人笑道:“闻听陆公子是杭州城第一公子,今日一见,神采飞扬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“这位施主说笑了。”陆香是拂衣和尚弟子,在此处自当遵从出家人对他人称呼,“虚名何足挂齿,家师从不轻易见外人,这位施主气度不凡,想必是岛上名人,还请赐教。”
拂衣和尚放下念珠,与陆香说道:“香儿,你身后的这位少侠,就是你常说的江月吧。”陆香点头称是,江月走上前,因成长于山野,不大懂规矩,只是按长辈礼向拂衣和尚拜了几拜。拂衣和尚继而介绍那位文士:“这位大人,便是当今的王宰辅。”
“哦?莫非是介甫大人?”陆香冷笑一声,道:“黄州赤壁的黑衣人,可是王大人所派?”
那文士道:“今日我来此,便是与陆公子商议此事。”此人正是王安石,旁边站立的也并不是寻常家仆,而是皇上派来保护他的贴身侍卫。
陆香、江月闻言俱是一怔,莫非这王安石有恃无恐?王安石接着说道:“陆公子动用江湖势力调查我许久,我岂能不知,不过刺客一事,的确与王某无关。这乌荆阁图谋杀害朝廷命官,朝廷也不会放过他们!”
陆香冷哼一声道:“只怕王大人口说无凭吧。”
王安石身边的侍卫早就不耐烦,眼看就要发作:“我家大人说无关,那便是无关了!”
拂衣和尚先前与王安石有一番谈论,知他刚正不阿,胸中有谋,不似狡辩之人,此时情势紧张,打岔道:“劣徒与我皆是乡野之人,不懂礼数,还请王大人多多包涵。”
王安石朗声笑道:“陆公子快人快语,潇洒倜傥,又不拘礼节,却是胜过诸多伪君子,只恨不能早日相见啊。拂衣大师有此高徒,令人羡艳啊。”拂衣和尚干笑数声,算作答应。
陆香又道:“黄州赤壁一事,暂且不论。大人的新政,却也是害人不浅啊。”
王安石仍是神色坦然,语气中却多了一丝威严:“陆公子何出此言?”
陆香道:“别处我且不知,自变法伊始,两江的官府到处兼并耕地,高价租给百姓以谋暴利,百姓的负担比原来加重了近三成,有些地方甚至五成,百姓乃天下之本,如此下去,只怕国将不国。”
那侍卫怒道:“那些官吏贪赃枉法,宰相大人迟早会收拾他们!再说了,要不是你们这些奸商屯田谋私,大人也不会出‘青苗法’让百姓减轻负担。”
陆香哼道:“商家屯田,乃是为利,百姓若承担不起,商家便无利可图,届时诸多商家互相竞争,收益者仍是百姓,朝廷变法,本是与商家争利,本也无可厚非,只是政令一出东京,到了地方便改了模样,强逼各地商贾卖出土地,改为国用,继而形成垄断,抬高租金,这才是亡国之道。”
那侍卫不知如何辩驳,只得狠道:“这些都是地方官员贪利,宰相大人心中,可是一直装着百姓……”
“住口!”王安石打断道,站起身来瞪了那侍卫一眼,又缓了缓气息,对陆香说道:“陆公子误会了,官府强逼商家卖地,乃是受了我暗中指使。”
在场众人闻言尽皆震惊,不曾想王安石竟会如此说,那侍卫也出乎意料,道:“大人为何如此?”
王安石道:“秦有商鞅,曾以刁民驭良民,短时间便能集中全国之力,使秦国上下一心,称雄与战国,继而席卷天下。现下朝廷收土,这些脏官虽不择手段,中饱私囊,但办起事来,却比那些正人君子来的迅速。待朝廷收并天下土地之后,再处置这些贪官,一则功业已成,二则能抚慰百姓,陆公子是聪明人,拂衣大师也是当世高人,与你们说透也无妨。”
陆香心中大骇,这位王安石城府权谋狠辣,心机深沉,令人胆寒,这般唯才是举的做法,也却有几分道理。
拂衣和尚在旁听了许久,见自己徒儿哑口无言,大为失望,不禁笑道:“大人也想学商君强我大宋?”
王安石问道:“大师以为如何?”
拂衣和尚道:“大人知商君为秦开千古霸业,却不知商君亦为秦致亡道,秦二世而亡,多受商君之累。”
王安石笑道:“大师此言差矣,亡秦者,胡也,与商君何干,自古成王败寇,胜者自是为正,用些手段,以强国家,有何不可?待我大宋国势强盛,我等自当辅佐圣上传位于贤明之君,自不会有秦之祸患。”
拂衣和尚道:“看来大人心智坚定,我等乡野之人也参不透天机,今日大人来此,难道仅是为了与我等讨论国政?”
王安石大笑数声,随即又坐回凳子,整了整衣衫,道:“我曾听闻拂衣大师是我朝仁宗皇帝的八拜之交,亦是当时俊杰,却归隐深山,想来是高志不能达,故来聆听一二。”
拂衣和尚道:“大人怕是已知你我卫道不同。”
王安石笑道:“确是如此,看来大师隐居于此,也恰是因为仁宗皇帝与你所谋并无二致。”
拂衣和尚道:“大人聪慧,至于有些话,大人也不便多说,香儿,替我送客。”他知道王安石看不惯仁宗皇帝只修内政,不思进取燕云,故也将话语压了下去。
王安石道:“如此,多谢大师了,王某这就告辞。”于是便起身出走,他刚要出门,江月却插了一句:“王大人方才说成王败寇,我刚才寻思,关菩萨败走麦城,诸葛亮病死五丈原,两位都是那时的败者,后人却认为他们是英雄国士,并无败寇之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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